林邊煉獄
文◎陳文茜
災難第15天,我抵達林邊;景象仍有若廢墟鬼城。街道上軍車急駛而過,官兵忙著救災。車輪經過時捲起的灰沙,比沙漠中的車隊還多,也比沙塵暴還嗆鼻眼。沒有一條街、沒有一幢屋是可住人的。已是地勢最高的鄉公所,這回也成了災區。全鄉職員戴著口罩上班,地上泥濘才剛乾,滿室泥沙;但她們仍盡責辦起了繁忙的公務,沒一刻歇息。8月8日林邊經歷有若毀城般的災難,鄉長已數日無眠,15天了,她兩眼恍神,問:「中央教育部飭令28號開學,怎麼開學?軍隊現住校區,把軍隊撤走了,林邊人怎麼活下去?」
台 北政壇正熱中閣揆保衛戰,林邊這裡的人從日到夜打的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泥巴戰。災後第15天林邊有幾個村仍泡在水中;即使水退的村里,有的泥巴堆兩公尺,比 人還高,有的一公尺或及膝。沒有一條街道不堆滿泥沙,房子與房子之間,前後院,每一個公園,滿眼都是爛泥巴。編號「99軍旅」的陸戰隊所以被迫拒絕外來的 志工,因為當地連可車行的路道皆已剩不多。怪手、山貓車只要來個7具,車行調度即水洩不通。他們已疲於奔命,沒有力氣再指揮交通。8月14日國軍全面進駐 林邊災區後,這裡的老百姓只相信穿軍服的綠,和穿慈濟志工服的藍。
我待在林邊這一天,還算好天氣。據說前幾天,好不容易清理完畢家園的一樓,一場大雨,水、泥又淹回來。災民們已不會哭了,若有幾天可坐家門口清 洗家具碗盤,就很感謝自來水公司大爺今日供水;使自己離災難又走遠了一小步。林邊鄉民賴以求生的陸戰隊,在此調集6000名左右官兵。他們來這裡八天了, 兩眼感染當地居民們無助的目光。這裡已不是普通的災區,情景有若戰場;如果不是兩旁的中文招牌「林邊海鮮特產」等,我會誤以為此處為「伊拉克戰地」。復原 救災工作如此龐大,泥巴看起來沒有盡頭,腦袋清楚的人都知道再花一個月林邊也清不完;重回災前景象至少半年以上。
每下大雨又淹泥沙
地下排水道如今全堆滿了砂石泥巴;林邊位於高屏溪出海口下游,它的上方就是阿扁年年拍賣鮪魚的東港,下方即為佳冬。過去海鮮名店鄉,現在都成了重災區。高屏 溪於災情高峰時,河道拓寬為原本百倍之多,惡水不只寬,其湍急程度有若滾滾浪濤,與平日清澈溪水時模樣完全不同。從山崩、洪流、一路挾帶的土石,全衝入林 邊,街上、田裡、家裡、地下水道;最終又衝破堤防,然後海水又再倒灌回市街、鄉裡;水淹至少一層樓以上。林邊鄉從此成人間煉獄,沒有一口空氣是新鮮的,一張口即有砂味,一吸鼻皆是惡水異味。
由 於地下排水道已全面淤塞泥石,整鄉的堤防排水工程與馬路都得打掉從頭做起,電線與地下管道也得挖起來重鋪。在地下水道工程完成前,惡水難退,任何一場雨, 不用太大,林邊鄉好不容易清完的水與泥沙,又回來。這些災民從8月8日凌晨三時堤防破了那一刻起,就已15天來過著這樣的生活。家還在,面目卻已全非,丟 了它不捨;保住它,人生沒個了斷啊!
當地指揮官是兩名了不起的將軍,帶著各地徵兵來的娃兒們打這場「不可能的戰爭」;中午時分,我正好巧遇席地而 坐吃飯的阿兵哥們。問他們幾歲,打哪兒來,多半不說話,只低頭吃便當。白米飯上,也飄著細砂,和著就吞下肚了。他們也是我們的孩子,多半19、20歲左 右,有的來自台北,有的來自台中,多半是義務徵兵役來的阿兵哥。五點起床,睡就睡在學校教室地板,七點開始上工,拿著耙子、鏟子除泥巴,一天工作10小時 以上。他們與馬英九女兒的年紀相仿,有的表達很高興來救災,但卻很擔心光靠人工鏟子和幾台山貓,不足以解除林邊如今的大災難;鄉長的先生也是林邊的代表問 我,「夏天沒過,若有颱風再來了,怎麼辦?為什麼不能派一個政務委員下來,協調更大規模加速水利工程?」陸戰隊的孩子們聽了,又低頭繼續扒飯,不敢想未來。
在林邊你會體會這不是一場天災而已,它是一場戰爭。林邊的人正與老天爺作戰,政府派去的軍旅很拼,但除了累死國軍外,其他該到位的單位似乎將之棄絕。林邊只 有2萬1000人,6000戶人口,說暫時撤離,然後大修水溝以工代賑重整家園,半年後再回來居住,並不是難事。但在林邊人眼中,人生沒有希望藍圖;尤其 多處積水15天未退,鄉長軍方旅長都擔心疫情快爆發,但沒有人可以叫得動中央,找到更大權力的人避免新災難。
志工愛心令人動容
國軍與鄉長公務員都很盡責,沒有人棄城而逃,守著災民好像八百壯士,準備成仁。當地積水堆泥最嚴重的光林村,部分村民臉與身上已長水疱,我們的工作人員穿著雨鞋走入探望,一群慈濟志工、醫療團隊、與國軍們仍為他們攜手鏟泥。台灣人的愛心,真令人動容!
下午5點左右,眾人翻越如山丘般的泥巴,疲憊地走路回家;家一樓已毀,全家勉強擠在二樓過活。當然不可能開伙,志工們挨家挨戶送上便當。林邊人滿心感謝流下眼淚,人活得甚至不如一隻流浪狗;還有好心人士眷顧。擦淚,洗掉一身沙塵,早早睡了。
夜裡,林邊無燈,有若鬼城;留下台北獨自喧嘩。村民們沉沉睡去,只盼老天突然垂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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